文/羊城晚报记者 孙磊
通讯员 陈思蓉 刘力菲
中山大学中文系面向全国大学生举办的创意写作大赛颁奖现场
2019中山大学作家写作营中，美国作家geoffrey和学生在讨论作品翻译问题
近些年来，创意写作课在国内各大高校及学术界逐渐成为热点，不少文化机构也纷纷推出创意写作课程，许多出版社也出版创意写作系列书系，在写作爱好者中产生广泛影响。
写作真的可以教吗？如何训练才能提高写作技巧？2022年11月27日，由中山大学主办的2022年全国大学生“逸仙青年文学奖”系列活动之“中国创意写作·青年论坛”在线上举行，与会专家围绕创意写作概念、创意对写作的意义等展开研讨。
如今，在中国创意写作争论的焦点已从最初的“作家可不可以培养”逐渐转变为“写作谁来教，如何教”的追问，创意写作也逐渐从高校的象牙塔迈向更为广阔的市场。
“中文系培养不出作家”说法偏颇
源于西方的“创意写作”，至今已有100多年的历史。中国的创意写作起步较晚，直到2009年，复旦大学才获批成立国内首个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学位点。此后，上海大学、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高校也开设了各具特色的创意写作专业或课程。近些年来，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山大学等高校也开设了创意写作课。据不完全统计，如今中国已有超过200家高校开设了创意写作课。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杨庆祥表示，在中国传统的文学观念里，人们往往认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创作过程不可干预，文学创作不可教授。然而，在世界范围内，创意写作发展起来，培养出了一批优秀作家，其成果已经充分证明创意写作对作家成长的助益。
据杨庆祥介绍，自1986年起，中国诸多高校开办的本科层次作家班，可以视为创意写作的先导。其中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联合举办的作家进修班招收了莫言、余华、王安忆等一干青年作家，这些人后来成了中国文坛的中坚力量。整体而言，这些培养模式，拓展了中国作家“养成”的形式和内容，至今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
在作家阿乙看来，“中文系培养不出作家”这个说法有一定的偏颇。中文系不是能力上难以培育作家，而是不提倡培养文学工人、工匠，其更宽阔的路径选择是培养学者，当下创意写作专业的开设是对过去文学教育的一种补充。
阿乙以个人的写作经历为例，指出普通写作者有一个巨大的劣势，即试错成本过高。对于文学文本、理念等认知需要个体不断去尝试、实验，在没有交流分享中需要长时间反应、明晰，而这使得写作者时间成本、准备成本大大提高。而创意写作班的创立或许能大大减少准备成本，能让作家更容易地感知和投入实践。
作家、《广州文艺》副社长陈崇正不否认写作教学的有效性，但他强调文学本质是关心人以及人在生活中的情况，“创意写作如同一座文学的百花园，有其复杂的生态，但拥有一条主线，即关于汉语写作的美学。”
在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副院长项静看来，创意写作最重要的是实践性。根据教学实践的经验，教授文学写作的技术是创意写作教学的价值所在。然而也有人指出，写作训练往往是一条无比漫长的道路，写作技术固然重要，然而决定一个人写作成败的关键部分，却往往不是技术层面，需要许多高于技术之上的东西。
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郭冰茹认为写作是一种能力，是可以教、可以学的，因而创意写作作为学科具有其充分的合理性。“同时，写作需要很强的思想力，思想的深度实际上决定了写作的高度。文学，应该有生命的热度和力量。”
从中国文学传统中汲取文学养分
在中国创意写作·青年论坛上，与会专家学者对实践的强调，实际上某种程度上已经突破了“作家能否培养”的争论，转而肯定创意写作课程的价值和意义，并对创意写作进行更为深入的内部探讨。
就理论建设来说，对于创意写作的概念、学科定位一直存在不同观点，有的特别突出“创意”的重要性，强调其是一种新颖别致的写作；有的则更强调文学写作的层面，认为创意写作就是以文学写作为中心的写作方式；还有的观点更宽泛，认为所有的写作都可以纳入创意写作的范畴。
此次论坛主题核心围绕“创意”展开。在中山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谢有顺看来，创意源于怀疑。技术化时代的强大力量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而创意让人怀疑强加给我们的确定性。“技术数字似乎很伟大，但可以确定东西的存量是很少的，绝大多数是暧昧的、沉默的、不确定的、可能的，而这些便需要艺术昭示出来。”
当今大学学科、社会舆论场里的“创意”概念最早来源于美国，是对传统文学教育的反拨，解放人文学者的想象力和思维的活力。在杨庆祥看来，真正的创意写作是在深厚的人文背景、丰富的想象力中养成的虚构能力和思考能力，当今中国大学需要在这方面做出努力。
今天对创意写作的讨论与对纯文学的反思有关。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陈培浩指出，当今学院派的写作缺乏生活经验，是否能释放出丰沛的能量，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同时，创意中亦有所谓奇技淫巧的“精致的创意”，它并没有和生命与现实产生巨大的摩擦力；真正有效的创意应是写作与现实、形式、自我进行有效对话的过程，并在其中交出真诚的自我。在作家刘汀看来，基础的写作训练需要得到重视。当我们强调“创意”时，“非创意”的元素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
不少作家强调，创意绝不仅仅是技巧层面的东西，作家黄灯表示，从现实效果来说，创意是艺术力量的勘探尺度。同时她还表达了对于创意写作实践层面的忧虑。如今中文学科较为完整、成熟，新事物的生产是极难的。若按照学院派的路径，很容易使得写作丧失知识力量和个体路径，丧失蓬勃的部分，形成边缘化的危机。
具体到教学实践层面，国内现有的创意写作课程教材大多是西方译作，并不完全适用于中国小说创作，已有高校创意写作专业尝试从中国文学传统中汲取文学养分，通过对中国古典小说细部的写作技法进行详尽分析，为年轻创作者提供具体鲜活的示范。仅以《史记》为例，书里不少精彩故事仅有短短几百字，尽显中国所特有的“留白”意蕴。
本次活动主持人、作家王威廉则认为，写作是一种自然的快感，表达的快感。人文社会学科的知识生产方式是一个有关叙述的问题。对叙述本身进行反思，这是人文学科一个新的增长点，也是一个大的文化使命。对个体而言，创作重新唤醒生命的激情，能使人在被时代击打而无所适从时，建立起自身的主体性。这是今天写作的诸多意义之一。
据王威廉介绍，中大中文系已经开设了创意写作方面的两门课程，以小说创作为主，让学生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理解文学。当下全国高校在创意写作专业方面方兴未艾，各有侧重，各有特点，比如复旦大学更加注重于纯文学写作，上海大学更注重于文学与文化产业的对接，更多的高校则在这几种可能性当中取得平衡。
创意写作让文学获得新的空间和机遇
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和文化产业兴起，创意写作受到更广泛的瞩目。如今创意写作不只在高校开展，而是走向更为广阔的社会空间，融入大众文化，衍生出更为丰富的文学形态。
近年来，脱口秀逐渐成为创意写作的“新风口”。《脱口秀大会》第五季两位以“强文本”著称的选手呼兰、鸟鸟分别斩获冠军和亚军。冠军呼兰的文本以深刻著称，对观点的阐释往往融合文学和历史典故，辅以鲜明的文本结构，比如重复、递进、转折等，可谓脱口秀文本的“教科书”。
亚军鸟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其专业正是创意写作。《脱口秀大会》第五季决赛当晚，鸟鸟凭着“高级”的文本火上热搜。脱口秀大赛中来自各行各业的选手，通过敏锐的观察和锐意的表达，极大地拓宽了本土脱口秀表演的文本丰富性。
“创意写作的存在和发展证明了中国乃至世界的当代文学是正在敞开的对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执行主编李蔚超认为，文学性在日常生活中弥散开来，融入更多写作实践当中，变成大众文化的一个样态，这正是创意写作带来的革新性和可能性。
“谈到中国当代文学的新变，创意写作是绕不开的关键词。创意和写作的碰撞带来无限深广的想象空间。”《当代》执行主编徐晨亮表示，创意写作能成为一个学科，意味着对于文学中术与道的关系的理解的变化，两者不能偏废。“今天我们不能从狭义的角度理解创意写作，否则容易陷入商业化的泥沼；应从更为广阔的场域理解写作，打破既定的认知框架。”
创意写作应是极具开放性的，不需要被禁锢，鼓励更多的交流和互动。作家、《特区文学》主编朱铁军指出，新时代需要有新时代的写作态势，每个年代都有自己的文学。如剧本杀和生活叙事结合在一起，形成三重的意义空间，是非常有创造性的类型。
《花城》主编、花城出版社社长张懿也注意到，创意写作发展以来，海量的作品在不断地推出和传播。她认为创意写作是一种文学的存在形式，思维的方式，开拓了文学创作存在的空间，如今创意写作作为文化产业链接，更具转化性和实用性，不仅让创造性回归普通人，也一定程度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鼓励大家发出声音。
“例如脱口秀是创意写作新的传播方式，对受众思维方式的转变是深刻的，也将会持续深远地影响社会。”据张懿观察，当下的创意关注年轻人的特质和态度，寻找到了传统文学之外生长的新生力量，内在不断丰富、跨界，涵盖面极大拓宽了作品的来源，创意优秀的文化作品具有极大的扩圈能力，能够不断融入行业的业态，更深远地走向受众，焕发文学的生命力。
辽宁文学院副院长周荣说，当代文化场域中有很多新兴的文学形式，但这并没有使文学趋于边缘化，反而让文学获得了很大的空间和机遇，“文学写作是这些新兴创作的母体，创意写作就是要不断开拓文学发展新的空间，通过文学唤醒人们对生命的体验和感受。”
图/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