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黄澄澄:演员是一个“容器”-博天堂国际

澎湃新闻  |  2023-01-04作者:杨偲婷

澎湃新闻记者 杨偲婷

《风吹半夏》,2022年的国产好剧中,有它的一席之地。这部刚收官不久的剧集,在豆瓣保持着8.2的评分。该剧的优点之一,便是塑造了三位主人公间“钢三角”的动人友谊。而“钢三角”之一,英年早逝的陈宇宙,也成为本剧最令人惋惜的角色之一。饰演陈宇宙的黄澄澄,同期还出演了《县委大院》中的职场“老油条”袁浩,也获得不少好评。黄澄澄擅于还原小人物内心的卑微挣扎,也擅长诠释出小人物的超越平凡的高光时刻。

《风吹半夏》剧照

2021年,黄澄澄正在参加《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中间还在拍《假日暖洋洋2》,经纪人将《风吹半夏》这个项目拿到了他面前,叮嘱他,有一个特别好的角色,“半个娱乐圈都盯着”,赶紧去见导演。黄澄澄一看资料和陈宇宙人物小传,“特别完整,有因有果,人物弧光也画得好,这个角色必须争取”。

跟傅东育导演和毛溦导演一见面,对面直言黄澄澄病弱感不够,有些婴儿肥,其他的不置可否。黄澄澄回去思来想去,又看了几集剧本,怎么都觉得这角色太好了,太想演了,“作为演员要是能演到这样的角色,那就太幸福了”,于是,一边参加喜剧大赛一边减肥,正好喜剧大赛强度大,一个月下来,黄澄澄瘦了15斤。再次争取跟导演见了一面,这事儿成了。

《风吹半夏》剧照

陈宇宙这个人物,纯纯的底层小人物开局,扎人堆里谁都找不着,还身患遗传性的血液病,他有小心翼翼自我保护的时候,也有拍案而起愿赌服输的豪情,待人接物有滑不溜手的一面,却也有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一面。

刚拿到这个角色,黄澄澄怕的是人物过于悲情和沉重,想的是,“要怎么把这个特别悲的角色变得有趣一些”。他做了很多案头工作,对人物做了很多设计,但实际进组之后,黄澄澄把之前几乎所有的设计都给推翻了。“这些设计都是多余的,当我真正读懂剧本的时候,我发现陈宇宙这个人,他最主要的特质就是真诚。如果设计太多,真诚就少了,过多的设计在他身上,反而会削弱剧作本身的力量。”

可是“真诚”二字是最难演的。黄澄澄清楚,角色的真诚,并不等于演员的本色出演,反而更要提炼出差别。“我的真诚,并不等于陈宇宙的真诚,那去掉设计,我要怎么去达成这个区别?几乎整个拍摄阶段,我都把自己的生活状态,调整成了陈宇宙可能会有的状态。”

黄澄澄只能先尽可能从生活的小细节去调整,“一个从小就有血液病的人,他平时怎么走路?他怎么思考问题?甚至他爱吃什么?比如我是四川人想吃辣,不行,陈宇宙是江浙人,我得吃点江浙菜。”黄澄澄会刻意让自己在生理状态上接近体弱多病的陈宇宙,比如陈宇宙守堆场的戏,有一些熬夜的状态,那前天晚上黄澄澄就真熬夜,让自己看上去更虚弱,“调整自己生理状态的接近,来帮助达到和角色心理状态的接近。”

“陈宇宙的魅力来自他的性格塑造,来自跟身边的人,许半夏、童骁骑、周茜的人物关系。”黄澄澄说道。对许半夏、童骁骑这两个好友,陈宇宙是真正豁出命去的仗义,三人之间的深厚情谊,需要三位演员之间自然的化学反应。

和赵丽颖、欧豪刚见面的第一场戏,就是三人在俄罗斯餐厅吃饭,本来剧本有完整的台词,导演却说,“把剧本扔了,你们仨就喝酒,算做破冰了。”那场戏,摄影机放一边拍,仨人该喝酒喝酒,该聊天聊天,黄澄澄实实在在地喝高了,回酒店路上跟司机说“麻烦靠边停一下”,下去就吐了。而这场破冰戏之后,三人真的熟稔起来,成了能信任对方的表演搭档,也成就了剧中一些即兴发挥的好戏。

“钢三角”

“剧本给的基础特别好,然后和对手演员之间足够信任,那就可以发挥,你知道不管你说什么,对手在情境里,都能兜得住。”比如许半夏从北边买钢回来,三个好朋友坐一块儿吃饭,许半夏说,我们好日子就要来了,陈宇宙嚎啕大哭起来。“其实按原剧本,我就是很感动,然后大家一起干杯,完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情绪就到了,就觉得太不容易了,终于熬出头了,一下就哭了,哭得还特别丑。”黄澄澄笑说。

而这时,对面的赵丽颖欧豪,接住了他的表演,欧豪接了句“你干嘛呢”,赵丽颖摸着他的头,说“陈儿别哭了,太丑了”。自然而然地真情流露,是因为演员都带入了角色,也就带入了人物关系,“很自然的,最真实的交流和反映就流淌出来了,其实咱们戏里有好多这样的表演和碰撞。这种东西没法设计,你要去设计,一是变得繁琐,二是会失真。”

“钢三角”海报

而陈宇宙身上另一组重要的人物关系,则是跟“婚托”周茜亦真亦假,错综复杂的情感。黄澄澄直言,陈宇宙跟周茜感情的复杂性,是他这些年演戏里遇到最复杂的人物关系之一。“这俩人的心境一直在变,互相欺骗反复交织,情绪复杂难以言说,他们之间有真挚的情感,又有一些保留和自私,这是两个特别真实的人在相爱,简单又曲折。”黄澄澄总结道,“虽然我演完戏就跳出来了,但这次我回头看这俩人物的时候,就真觉得特别感动。”

私底下,黄澄澄跟周茜的扮演者王西,也确实达成了表演上的默契,俩人聊戏从不聊技术细节,“因为情感上的东西,也是没办法设计,没办法去说明白,我觉得更多是感受,今天我听到一段音乐,马上就能带入陈宇宙,我就马上发给王西听,明天她丢给我一段小词儿之类的。”黄澄澄道,“我跟王西之间,在某种程度上,对于戏和表演的理解是在一块儿的,如果不在一块儿的话,死活都演不成那样。”

陈宇宙跟周茜拍结婚照

黄澄澄自认,非常幸运能遇到这样的对手演员,“大家都是互相给力,而不是互相排斥,我们都是先接受对方的表演。”写在纸上的文字,要把它变成活的,那演员必须交流,“这种交流不管是语言上的,肢体上的,还是意识上的,都必须得有,纸上的东西才会活过来。”

交流,在黄澄澄的表演观念里,非常重要。在他看来,演员是传递信息的人,表演是将信息传达给观众,而好的表演,是精妙的传达方式。而“传达”之前的一步,是“理解”。“理解力是演员一辈子修炼的事儿,领悟到几层,才谈得上能传达几层。”

黄澄澄在采访中,提到了“头口奶”这个词,他解释,“头口奶”指的是创作者在一张白纸时,最早接触到的创作理念和艺术审美,那会成为一个创作者一生的艺术底色。黄澄澄从二十出头开始,跟着林兆华导演演话剧,十几年舞台生涯,留下的是对“好的表演”的执念,“你发自内心地觉得那个东西好,你就会去琢磨它好在哪里,它要怎么才能抵达,它会成为你一辈子为之奋斗的东西。”

他坦言,曾经在话剧舞台上的自己,最享受的是台下观众目光的包围,但现在,他更想把自己“摘”出来,自己“小”一点,世界“大”一点,去观察和共情他人。聊到最后,他特别认同一点:演员是一个“容器”。

《风吹半夏》剧照

【对话】

“头口奶”很重要

澎湃新闻:刚看到剧本时,陈宇宙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实际投入创作,诠释完这个角色之后,对他的认知有发生改变吗?

黄澄澄:有,这有一个过程,最开始拿到这个角色,我想的是要怎么塑造陈宇宙跟许半夏和童骁骑三个人的情感,要怎么把这个特别悲情的角色变得有趣一些,拿到剧本之后做了很多案头工作,对人物做了很多设计,但实际上进组了之后,我把我之前几乎所有的设计都给推翻了。我发现这些设计都是多余的,当我真正读懂剧本的时候,我发现陈宇宙这个人,他最主要的特质就是真诚。如果设计太多,真诚就少了,过多的设计在他身上,反而会削弱剧作本身的力量。陈宇宙的魅力来自他的性格塑造,来自他跟身边的人,许半夏、童骁骑、周茜的人物关系。

澎湃新闻:你也参加了《一年一度喜剧大赛》,懂喜剧的人就知道喜剧非常难演,不是每一个能演好正剧的演员都能演好喜剧,喜剧演员也不是都能演正剧,聊下二者中的差异和经验?

黄澄澄:我没有把这两件事儿分得特别清楚,首先我的创作理念是一刀切的,我都把角色当“人”看,大家看戏看得是人物关系,无论正剧、喜剧、悲剧都有人物关系,那人物关系从哪来?首先得是活脱脱的人,才会跟另一个活脱脱的人建立起关系,不管我演的是什么,我先演个鲜活的,有是非观的,世界观的,有自己想法的人,然后再把他融入到剧作当中。

说实话,我可能是整个喜剧大赛里边最不会“使相”的人,我不会那些技巧,我就特别羡慕比如像诗萌,特别能把中间那节奏拉起来,特别会“腻缝儿”,而我是需要他们帮助我,才能完成一个喜剧,所以我觉得我在喜剧大赛,是在对的时候遇到了对的人们,大家都帮我。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剧照,黄澄澄与顾宇峰合作《站台》

澎湃新闻:像陈宇宙,像《县委大院》里的袁浩,他们都是足够有复杂度的角色,但部分观众特别容易对人物进行简单的归类,这是好人,那是坏人,简单定义和人物本身的复杂性是背离的,作为演员怎么看待的?

黄澄澄:我每次创作一个角色之前,我要先考虑的是人物在剧作中的作用,而不是先去考虑观众。如果以观众的看法先行的话,你反而不是在为观众服务。我只需要考虑剧本和导演要表达什么,满足这个标准。

《县委大院》人物海报

澎湃新闻:好演员是最尊重观众的,但这个尊重并不代表在表演创作的阶段,就开始考虑观众怎么看,这反而会成为一种杂念是吗?

黄澄澄:对,就会变成杂念。之前也有媒体问到我,你在表演时会不会考虑观众缘,实际上跟您这个问题差不多。我只要一考虑观众缘的话,我就不是在演戏,这就是杂念,我是要跟观众做真正的交流,不是说要讨好观众,我和观众之间是平等的,我的角色在跟观众互动交流,而不是我的角色在讨好,这是本质上的区别。对角色非黑即白的总结是一种简单的二元论,如果创作者也用这种二元论去指导创作,我们永远做不出好东西。我觉得任何艺术创作都是这样,一旦刻意讨好,我们都不说剧作本身的表达,就连你个人对角色的表达都不是发自你本心,那观众也不会有共鸣。

澎湃新闻:但对创作者来说,来自观众的反馈,几乎是唯一的你面对自己作品的镜子,这个镜子在很多时候不见得客观的,那如何对自己的表演保持客观的认知?

黄澄澄:我觉得观众的反馈是一方面,比如早年我在剧场演出,观众的反馈是即时的,那面“镜子”马上就能给你反馈。我对表演最初的信心,就是十多年的话剧生涯中,在与观众真实的交流和反馈中积累的。但演员不能停留在观众的正反馈中,如果仅仅是为了让观众笑,让观众哭,表演这事儿实际上你干个十年二十年就到头了,但我觉得表演是没有头的,我觉得要追求更好的表演,那先要知道什么是好的表演,你可能要想想表演最终要走向哪里。所以要去看好的东西,要找到自己追求的方向。

濮存昕老师写过一本书,叫《我知道光在哪里》,对我很有启发。你必须知道你的方向在哪里,如果你一开始方向都错了,你的审美就错了,那你的创作就会背离。我们行业里有句话,“头口奶”很重要,我非常幸运,大学还没毕业,就跟着林兆华导演演话剧,演到三十多岁,我的审美观念,我的艺术取向都是在这个过程中建立的。

澎湃新闻:最初对于表演的审美和认知是非常重要的。

黄澄澄:对,在你是一张白纸的时候,你发自内心地觉得那个东西好,你就会去琢磨它好在哪里,它要怎么才能抵达,它会成为你一辈子为之奋斗的东西。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剧照,黄澄澄与史策、王皓合作《走花路》

把经验打碎,每个角色都要推倒重来

澎湃新闻:刚刚你也提到,作为一个好演员应该去思考表演最终要走向哪里?什么样的表演是好表演?这两个问题你目前抱持什么答案?

黄澄澄:我觉得现在是没有答案的,我还在那条路上,说真的,我没觉得自己做得足够好。我这人就特别愿意反省自己,动不动就想这事儿是不是干得不太漂亮,或者你是不是用之前的方法去干了一件新的事儿。而且对于什么是“好”,每个人看法不同,关于“好”的标准,我觉得定标准,就等于到头了,有个方向比有个标准好,方向是没有极限的。

澎湃新闻:我觉得刚提的反省两个字很好,我的观察是,越是表演经验丰富,越容易在表演上陷入某种套路,因为你往往可以用过往表演经验去诠释一个新的人物,那就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儿。那越是经验丰富,越要去保持某种热忱和突破的精神越难?

黄澄澄:我首先觉得表演这事儿,经验在里面起到的唯一作用,是让你松弛下来。因为我也不是一个特别放松的人,是这几年我发现原来放松之后,你才能不顾虑监视器后的大家怎么看你,你才能全心全意进入角色的灵魂。所以经验并不能直接指导表演。作为演员,你要真正的表演,可能你要见过足够多的观众和镜头,才能足够松弛自然,然后才谈得上表演。

但我不会用上一部戏的经验去推导我下一个角色,你遇到的每一个戏每一个角色,它的规定情境,他所有的境遇,所有的人物关系都不一样,你凭什么用之前的经验来推导这个角色?你必须把经验打碎,先前的你都用不上,用了就是重复自己,用了你就会自己骂自己。说实话,以前我演话剧我也试过偷懒,心想我这个戏能不能用以前某个角色的经验来演,结果发现一塌糊涂。所以每个角色都一定要推倒重来,不要怕麻烦,要不重来的话永远在圈里面打转,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风吹半夏》剧照

理解力,是演员一辈子都要修炼的事儿

澎湃新闻:那从话剧舞台转到影视表演的时候,其中应该还是会经历一个适应的过程。能聊一下那一段经历和感受吗?

黄澄澄:我比较幸运的是,我先去演了情景喜剧,从话剧到情景喜剧,情景喜剧它也是三一律的东西,也是集中表现的,所以让我有了一个在镜头前表演的过渡。当我习惯了在镜头前表演之后,然后再进入了更不一样的影视表演。我的感受是,表达方式的不同,是基于传达对象的不同。

澎湃新闻:是像你前面提到的,比如话剧表演的那种观众即时性的反馈?

黄澄澄:对,因为我演话剧时,林兆华导演教我们的就是“你要放松”,不要所谓的戏剧腔,你生活中怎么跟人说话的,说话的目的是表达对吧?表达是什么?表达就是传递信息,我们演戏就是准确地把信息传达给对方,比如三个人聊天,我看着一个人说,但我脑子里装着另外一个人,那就算台词一样,我说话的方式,跟单单两个人聊天绝对不一样。我在剧场的舞台上,脑子里装着1000个观众,我意图非常明确,就是要把信息传达给1000个人,那我说话的方式和语气,自然跟与3个人交流不同。

澎湃新闻:也就是好的表演者,也是好的沟通者,他永远知道自己的话是对谁说,怎么说,要传递什么样的信息。

黄澄澄:对,实际上你的台词,目的是传达信息,偏差是传达信息的准确性,这个信息是不是有效地传达到了观众耳朵里。

澎湃新闻:那这么说的话,演员本身的领悟力也非常重要,我要非常清楚这句台词,这场戏到底要传达什么?它表面在说什么,它底层逻辑在说什么?

黄澄澄:这就是理解力,是演员一辈子都要修炼的事儿,你领悟到几层,才谈得上能传达几层,你都不知道台词在说什么意思,那太可怕了。你要是只能悟到表面一层,你就老老实实表达这一层,至少是真诚的,你要够不到下面几层还非去够,那就是装的。所以你必须把自己拓宽,能理解到这个世界上越多的人和事,你就能演得越多。现在了解信息的渠道非常多,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心,尽量去拓宽自己的知识面,都不需要你什么都了解得很深,你能知道就行,知道才谈得上共情,那日后的表演中就多了抓手。

《风吹半夏》剧照

澎湃新闻:关于表演本身,最开始表演对你的吸引力是什么?现在的看法观点有发生变化吗?

黄澄澄:最开始表演我是觉得好玩儿,我觉得上台表演特别嘚瑟,然后那时候演的角色也是一些张狂的,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但现在我对表演的理解,是你得去琢磨别人,我现在的状态是尽可能让自己离一些糟心事远点,把自己生活过得简单一点,这样我才更能去体会别人在想什么。

澎湃新闻:我可以把它总结为,刚做这一行时,最关注的是自己,享受那种被别人目光包围的感觉,现在对于表演其实没那么关注自己了,还是想多去共情和理解他人?

黄澄澄:对,想把自己“摘”出来,但其实做到这一点特别难,是一个方向。我就是想把自己“摘”出来,更关注我能共情的人和事。

澎湃新闻: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容器”。

黄澄澄:对,演员就是“容器”。

责任编辑:李丹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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